自然之道——老子《道德经》讲解
讲授:彭富春
本学期讲解老子。讲课不是给大家提供信息,因为信息是技术语言。讲课要讲那古已有之的话,并分析这古已有之的话,以便启发思考。我们想通过学习古人思想来启发现代新的思想。
先讲老子思想与中国思想的一般特征。中国思想的一般特征:
1、鲁迅说:中国的思想根本是道家。为什么?尽管佛教和儒家在中国影响甚大,但为何是道家?
2、李泽厚认为:儒道互补。儒道何以互补?道家规定了对佛儒的理解,即儒家精神与佛家精神中有道家因素。鲁迅讲道家精神,没注意老庄的区分,如阿Q。道家思想主要讲自然规定性。中国的传统节日是自然规定的节日,不是神性的节日,如春节。但传统天道对现代中国人失去了规定性。现在春节已没有意义,如同西方的圣诞节、复活节一样。过去春节祭祖,现在不明显了。
——*道德经*——
一 章
道,可道,非常道;名,可名,非常名。
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。
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
此两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,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
【讲解】
第一章是老子思想的大纲,是开端。学好这一章,就能把握好老子思想的大概。但要读十年。十是象征数,是圆满的象征。第一章的结构在四个维度上展开:道本身、存在维度、思想维度和语言维度。
1.道本身。
道,可道,非常道。可以言说的道,不是那个本原的、真实的道本身。
1) 第一个“道”,《说文解字》:道,所行道也,道就是行。所行道是什么道?与一般道的差异:道路自身开辟道路。区别于鲁迅。鲁迅讲:天下本无路,路是人走出来的。但不是人规定路,路是自身开辟的。又区分于对象,道路不是摆在那里的。
2) 第二个“道”,说。“道,可道”已有二重区分,可说的和不可说的。道与说构成什么关联?道与说不构成必然关联,道不是语言性的,语言可能会构成遮蔽道自身,可以说的道不是根本性的道。
2.存在维度。
名,可名,非常名。可以说的道,就不是那个根本的、真实的道本身。
第一个“名”,也不是语言性的。第一个“名”就是道,不可言说的存在自身。道本身不是语言性的。说跟道的关联。“名,可名”,可以说的道,不是根本性的道。但又要说不可说。这是悖论。
无名,天地之始;有名,万物之母。无名称的道是天地的开端,有名称的道是万物的根源。有无与天地万物的关联,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,无——天地,有——万物,有无不等于天地万物,二者是规定与被规定的关系,有无使天地成为天地,使万物成为万物。讲存在跟存在者的关联即,有无同天地万物的关联。名,指称,无指称天地开端;有,指称万物根源。老子最本原意义,有就是无。有无,不等于存在者。始、母,开端,规定者。无,不等同于天地,有,不等同于万物,而是规定天地和万物,使天地成为天地,使万物成为万物。这一句,先谈道本身。从道到物,是在存在维度来谈论道。道是隐匿的,隐匿的前提:从谈论道开始,道——天地——万物。下面由存在维度转向思想的维度。
3.思想维度。
故常无,以观其妙;常有,以观其徼。所以从无可以洞见到奥妙,从有可以分辨出产生与消失的边界。观是洞见。无知对应盲目,知对应洞见,假知对应意见。妙,本义是少女,是神奇、神秘。什么东西是神秘的?那自身隐蔽自身的是神秘的。徼,边界,Outcome ,出来,什么东西的边界?有与无转化的边界。
此两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此两者(有无),同出于道,而有不同的名称,都被称作神秘。玄,黑色,暗淡无光,遮蔽自身,同时又显现自身,所以神秘。玄的本义是黑色,无光亮,不显现。自身隐蔽自身。绝对黑暗和绝对光明都不显现。道,既显现又遮蔽。
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神秘得不能再神秘了,它是一切神秘和奥妙的开端。门:可经验、可想象、可看见的,是事物开端和终结之处。它给人敞开了一条通道,不是人随便能打开和关闭的。
总结:
有无,同天地万物的关系。妙、徼是对有无自身的描述。有无对观而言是妙和徼,显现和遮蔽的。道本身是遮蔽了的显现。有无的边界是不变的。妙、徼同始、母区分。玄、门与徼的差异:玄是对妙、徼的进一步规定,是所有奥妙的门户。
4.语言维度。
1)道不是语言,不是名称。此道不是彼道,此名非彼名。
2)道与名,反过来讲,语言不可说道自身。
3)达到道自身必须借助语言。一方面要借助语言,另一方面又要拒绝、放弃语言。
再归纳:
存在维度:道是有,又是无。开端是生育,始祖。母,是生育关系。
思维维度:思想就是要去观妙、观徼。把握有、无的转化和边界。
语言维度:上述1)、2)、3)。
二 章
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;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。
故,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倾,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。
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。万物作而不辞,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,是以不去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讲美、恶、善、不善的矛盾,由思维引起;下一段讲有无、难易的矛盾,与这一段不一样。老子有没有辩证法?不是Hegel的辩证法,Hegel通过否定之否定扬弃矛盾。老子没有辩证法,只是揭示矛盾,对矛盾的克服是后退性地回到本源。思维的矛盾:美、恶;善,不善。不是就存在本身而言,而是就思维而言。
第二段:老子把思维矛盾转变成存在的矛盾,自然本身没有差异,是自在的,没有矛盾;矛盾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人建立尺度。老子混淆思维的矛盾与存在的矛盾。“有无相生”,这里有无是存在者,很容易冒充为存在的有无。
第三段:讲圣人的原则,从自然获得。圣人要达到本源,达到道。问:自然与圣人关系?圣人如何获得这种原则?“圣”、听、说自然之道。自然之道对圣人具有规定性。但又如何向圣人显现?中国思想回避这一问题。自然与圣人并无直接关系,需要中介——思想or智慧。中国思想,遗忘了“思想”(Thought)
三 章
不尚贤,使民不争;不贵难得之货,使民不为盗;不见可欲,使民心不乱。
是以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。常使民无知无欲,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为无为,则无不治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讲道的原则。第二段基于道的原则而建立圣人的原则,要注意精神与肉体的差异。老子认为肉体比精神更淳厚,更合乎道的原则。老子并不否定一般的欲望,而是给欲望划分边界。为什么“圣人之治”看重“不”(无)?因为现实之道是无道的,现实本身必须否定。儒家少“不”,因为儒家思想基于对现实的肯定和区分。“不”与“无”的关系?“不”是走向“无”的通道,即“道”的通道。
四 章
道冲,而用之或不盈。渊兮,似万物之宗。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。湛兮, 似或存。吾不知谁之子,象帝之先。
【讲解】
对道的描述:冲、渊、湛。为什么道本身是无底无边?因为道自身是底,是边,作为自身的根基。“似”、“或”。道既显现又遮蔽。道是本源,是开端,并非对道下定义。用“万物”来描述“道”。道不是万物,道不离万物。导致对语言的拒绝。既使用语言,又抛弃语言。对道的描述使用了形象语言和自然语言。
五 章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
天地之间,其犹橐(tu�,吹火袋)籥(yu�,乐器,似笛)乎?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。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。
【讲解】
文本结构:先是天地,然后圣人。
“万物”、“百姓”不是目的,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具、手段。关键在于让“万物”、“百姓”返回本性。道家的“道德仁义”是存在论的;孔孟的仁义道德是伦理学的,“道德”由存在论转入伦理学上“道德”,是伪善的根源。“这个女人是受苦的”(存在),“这个女人不该受苦”(伦理)。“仁义道德”何以可能?伦理作为价值与存在相关联。海德格尔就是要否定伦理学化的道德。伦理学问题应回复到人本身,回到人的处境问题。指出伦理学(Ethik)在古希腊指“风俗”,是人的生存处境。
六 章
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
【讲解】
讲“生”和“生命”,对道的描述。“不死”、“玄牝”与生育相关。“道”与“天地万物”构成生命生成关系。
七 章
天长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生。
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无私邪?故能成其私。
【讲解】
文本结构,先天地再圣人。
天地不自生与长生的关系:
①天地是否生?儒家讲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,天地自身是生生不息的。
②天地是否长生的、永恒的?永恒的东西是瞬间的,是有生有死的。有生才有死。老子的天地是思想强暴的产物,是被思考出来的天地,是为了用来说明道。
八 章
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
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。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
【讲解】
关键是“上善”,“上善若水”,即道若水。水的基本特性,给予而不获得。
九 章
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。揣而锐之,不可长保。金玉满堂,莫之能守。富贵而骄,自遗其咎。功成、名遂、身退,天之道。
【讲解】
整个思维方式:谈的是日常经验,但从中归纳出普遍原则:功成身退,天之道。
日常经验的道理:
1.一个事情发展到达其极限,便使事情终结。不可常保,守即保,保持自身。人对待终结态度即人之道,固守于这一终结。与之对应,天之道不固守此。这天之道,在老子处是功成身退。
2.天之道是否是真的天之道?天之道自身尚有未言说的东西。功成身退比人之道强,但不是真正的天道。只是意识到终结,没意识到开端,终结处就是开端处。日落日出,冬去春来。
3.天,heaven 译得较好。为何不用sky?这里不是指自然的天空,而是天命。基督教的天:基诞督生时,东方博士看到天上星星,决不是自然界的星星。但康德讲头顶上的星空,是自然的天空。
十 章
载营魄抱一,能无离乎?专气致柔,能婴儿乎?涤除玄鉴,能无疵乎?爱民治国,能无为乎?
天门开阖,能为雌乎?明白四达,能无知乎?
生之畜之,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,是谓玄德。
【讲解】
结构,先人后道。
人:身体,灵魂,气,以及社会政治,都要达到道,如何达到“道”?通过“否定”——“能无”。因为人首先在无道和不道中,但不同于西方的“原罪”。对道本身的描述是肯定的。先谈人。第一组排比,从身体、灵魂、气,再到社会、自然。这种种方面是要达到道。如何达到道?通过一组否定表达式反问。能婴儿乎?为何用否定。对人来说首先不是在道中,而是在无道和不道中。当然要注意,人开始虽是不在道中,但不等于西方的人生而有罪。第二组排比,不同于第一组,第一组主要是通过否定,这里是肯定,生生不息,象母性。
李泽厚:A≠A�的表达式体现了中国思想的中庸原则。老子这里也采用,但不是中庸原则。主要是强化了道与无道、非道的区别。恃、宰是违反道的。将两种对立现象集中显现出来。悖论式。将A≠A�,作为一般原则:①规定,②区分不是什么。二者不可分离。
总结:“生而不有……长而不宰”,这样表达式在中国文本中非常典型。但在儒家和道家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,儒家是中庸,老子是悖论,将道与无道形成极端的对照。可看成是一种普遍的思想法则。思考一事,给一事命名、规定,同时又区分不是什么。牵涉道与万物关系,道不是万物,但在老子和中国思想中,道是显现于万物中的。在庄子则进而发展到极点,肮脏处也有道,“道在屎溺”。西方的道是超越万物的道。
老子虽讲道不是万物,但道的显现相关于万物。
1.讲人之道。
2.讲道本身。达到道要通过非道,显示道家与儒家关于人性的根本差异。原始儒家——人是善的;道家——人最初并不在道中。而基督教强调人生而有罪。表达的差异立于中西思想关于人性的根本差异。
补充:to be、being(是,存在)、to have (有,拥有与有)的不同维度,海德格尔to be 指生成,have则与人的欲望相关。存在还是占有?
十一章
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
【讲解】
这里“有”、“无”是万物的有无,是形而下的有无,而不是道的有无,不是形而上的有无。用西方一对概念(实体和功能)来勉强类比:有是其利,是实体;无是用,是功能。空与有、利与用相生。万物有无的利用,是如何产生?
海德格尔在何种意义上谈到陶罐?器具的功用在于其器具性。装水并倒出才显示出有——无。海德格尔更多考虑的是器具在天地人神的聚集中显示出来的。
老子:有与无、利和用都是与人相关的,器具都是与人相关。于是归纳得出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一定要注意微妙的差异,正是差异使二者互相区分开。
十二章
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,驰骋畋猎,令人心发狂;难得之货,令人行妨。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,故去彼取此。
【讲解】
描述很多现象,得出圣人之道,既可以说从否定性得出,又可以说从肯定性得出。五色,五音……,描述了感觉、心灵、行为和它们的对象。感觉与被感觉之物的对应关系。讲感觉和感觉对象比较抽象,可更具体化为:人和他的对象的关系。是什么样的关系?人的欲望和所欲望的关系。如何被规定?破坏、损害。肓、聋、伤。被欲望者损害、危害了欲望者。智慧生于痛苦,成熟源于痛苦,证实了日常语言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?智慧的痛苦,是人要跟自身相分离。分离之后的智慧,为腹不为目,人不等同于自己的欲望。纵欲、禁欲两条道路。现实是纵欲。
老子:要给欲望划界。腹与目对立、分离。在生理上是一回事,身体器官,在此却有不同意义。肚子饿,眼看别人吃而饿。
总结:由此痛苦而生智慧,圣人之道,为腹不为目。人与对象的关系,不是主客体关系,而是欲望与被欲望的关系。划分欲望边界产生痛苦。
十三章
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
何谓宠辱若惊?宠为下。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宠辱若惊。
何谓贵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,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
故贵以身为天下,若可寄天下;爱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
【讲解】
思考结构:宠辱——身体——天下。
这一思想过程基于什么?先分析宠辱:宠辱属于感觉。感觉有多种,宠——好,辱——不好,否定性。这区分是次要的。情绪是状态性的还是意向性的?我在饿——状态性,我爱谁、恨谁——意向性,指向一对象。有些感觉既是状态性又是意向性,意向性会转化为状态性。意向总要指向某一东西。意向情绪包含了一个结构:感觉自身和感觉对象。意向行为和意向对象,在此具体化为人作为情绪者和他所感觉的人和物的关系。
主动被动、宠人辱人、受宠受辱。宠辱若惊,老子这里是被动状态,是被决定的、受动的、被给予的。意向性是被动的。为什么受宠、受辱,老子未谈。他只考虑感觉何以可能,因为有感官,有身体。区分身体与肉体,身体不是肉体,肉体是物质性和情欲性,身体更强调整体性。红灯区是肉体场。老子这里是指身体,这身体是肉身。奇怪的是把身体和天下连一起。天下,即苍天之下,指大自然。天下,——生活世界。为什么不是从政治层面,而是从自然层面来考虑人类社会?身体,纯粹身体是纯粹自然,是天道本身。道教的长生术基于纯粹身体与纯粹自然的一致。身体是另一种自然。自然是另一种身体。毕达哥拉斯,大自然和小自然。感觉、身体、天下,身体是最重要的。
西方如何理解身体?
1.传统:人是理性动物。动物性即身体性,理性规定身体:精神——心灵——肉体。这形成了一种很奇特观点:人要抛弃肉体,才能获得精神。苏格拉底:学习哲学就是练习死亡,因为灵魂是在彼岸世界。落到尘世落到泥土,落到肉体,肉体是灵魂的牢笼。回忆说、美的迷狂。洞见了美本身才迷狂。柏拉图的观点在基督教中得到保存。保罗的身体就是上帝的圣殿。这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区分。灵与肉矛盾。
2.现代思想:身体被人的生命和存在规定。尼采:对美的陶醉与对性的满足是一回事。超人是大地的意义,另一个亚当,从泥土中生长出的,决非另一个上帝。它是满足了的欲望,反理性。所有这一切都基于对世界的考虑,不脱离人对生命的体验。
3.后现代:纯粹欲望,无理性,赤裸裸的、性的欲望,无规定性。不排除过去理性对人的规定在现代社会具有权威性。无规定性造成了性解放,造成了人的不崇拜圣人和英雄,崇拜拳击、麦当娜、杰克逊。
老子思想的基本结构:A.道,非道;B.万物;C.思想;D.语言。
第一层:老子的道不是语言之道。不是“太初有道”的道,也非海德格尔纯粹语言之道。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,但与万物构成关系,首先显现为自然之物,然后显现为社会之物。道是万物的开端,万物之母。
第二层:道与思想的关系,主要是道与圣人的关系,因为思想是人的思想。有个很复杂的问题:道显现为万物,显现为自然之物和人类之物,道的最后显现必须是在思想层面。同时一个思想必显现为道的思想。这就是所谓循环、圆圈。逻辑是要避免这种循环的,但我们不能逃避这个圆圈,我们必须进入这个圆圈,这是道与思想的切合。整体跟部分的关系。理解整体,必理解部分,要理解部分必理解其整体。必须进入,不是说在循环之外,我们已在循环中。
第三层:道与语言。语言不可能表达道,且语言不是道,不是自然,它是工具。要了解道,必是通过思想,同时必显现为语言。这带来了一个困境,道如果是不能描述的,老子的《道德经》是否是道?显然是。老子整个文本没有不合乎道的语言。
十四章
视之不见,名曰夷;听之不闻,名曰希;搏之不得,名曰微。此三者不可致诘,故混而为一。其上不皦,其下不昧。绳绳兮不可名,复归于无物,是谓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,是谓惚恍。迎之不见其首,随之不见其后。执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。能知古始,是谓道纪。
【讲解】
三段文字,描述三个不同方面:1.关于道的感觉;2.道本身;3.人与道;
第一段在根本上规定了第二段,而不是相反。第二段和第一段又规定了第三段。
第一段:无非是说道是不可视、不可言、不可搏。为什么讲看和听?因为看和听是两种人性的感觉,马克思称为人性的感官。感官变成理论家。实际上西方的理论跟“看”相关。听,对神的声音的倾听,是智慧的源泉。道本身不可感觉。
第二段:对道本身描述,讲了上、下、前、后,是空间性的。通过上下前后的描述,得出道本身就是无。脱离了自然感觉,老子对道的描述超出了自然态度。无物之象,无状之状如何来的?排除日常经验、逻辑对于道的规定。不能用经验表达的观点来解读老子。这里第一段从感觉谈论道,第二段讲道本身,道依然被道的感觉规定,两方面都是要摆脱关于道的一般性思想和语言。老子只说道不是什么。下段还会用另一种语言来谈道。
最后一段:人与道,用道规定现在的存在。执古之道,凭什么执古之道?道是否存在?必须通过语言。
十五章
古之善为士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夫唯不可识,故强为之容:
豫焉,若冬涉川;
犹兮,若畏四邻;
俨兮,其若客;涣兮,若冰之将释;
敦兮,其若朴;旷兮,其若谷;
混兮,其若浊。
孰能浊以静之?徐清。孰能安以久?动之徐生。
保此道者,不欲盈。夫唯不盈,故能弊而新成(或“故能蔽不新成”、“能避复成”)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:行道的人,并指出对之描述的困难。第二段:所描述的。第三段:得出道的通则。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,非语言之道,但这自然之道会变成指引。
开始讲行道的人,难以描述,尽管难以描述还要描述,追求道就是要说不可说,思那不可思。不可言说者不是一个东西摆在那里,而是在说中显现,聚集在说的周围。要思考他们(老子、海德格尔)是怎么思考的。道,始终是“不是什么”,由此引申为不可思考,再引申为不可言说。道在老子处不是动词。道是、道有、道在,在中文中都无意义,老子考虑了另一种表达(道不是什么)。“道似”,“道如”,“道象”,仿佛,如同,恰是,它们是一个语言家族。中文“仿佛”、“若”可作为动词,英文as不能作动词。老子不说道是什么,反对道是可说的,可说的是万物。克服上面两种(绝对可说,绝对不可说)的“若”,把不可说的说出来,“若”前面的道不可说,后面的表语是可说的。但“若”包含了非常危险的情况,将道是什么和道不是什么两种情况聚集在一起。“道如同什么”的危险性在于:老子一方面试图把不可说的说出,是显示,另一方面又是对不可说遮蔽。这危险不是价值判断。对此危险只有小心,除此没有别的办法克服。
下面讲关于“善为士者”如何用了很多形容词。稍微区分,犹、豫、俨,是非主动性的描述,无为的,否定性的,消除非道的东西。涣、释、敦、朴、旷、谷是主动有为的,大致如此,或多或少,非不多不少。
第一段:要说不可说。第二段:为道者形态的描述。第三段:通则。讲道理的表达,用古人话说就是谋略,现代是算计。我如此,或不如此,将会怎样。老子提出两种情形:浊与清、安与生。如何由浊到清、由安到生?通过中介:静与久动。这是老子理解的道。同流合污是自然态度,出污泥而不染是分离的态度,老子主张“宁静”而不是分离,上两种态度都是老子要反对的。静与动,道本身或合乎道本身的人才能作到。保此道者不欲盈,进一步说明要消除欲望和意志,同时还要消除目的,才能回到道本身。与道同在,才能获得生命。
十六章
致虚极,守静笃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。复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,凶。
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,没身不殆。
【讲解】
谈万物与思想的关系,都基于与道的关系,与修行修道有关,是大道而非小技。领会其大道而不是小技。
开始一句,致虚极,守静笃。道本身是虚静,思想之所以虚静是因它达到了道。在虚静的思想中呈现的万物是万物自身,“万物静观皆自得”。回复自身,非虚静的思想中呈现的万物并非万物自身。让思想回归思想自身,让万物成为万物自身。
下面是对思想与万物回归自身的描述。回到根本去。根本这个词,在西方哲学史中是基础、形式、根据,存在者的存在、理由。万物归其根,是到自身那里去,而不是其它。归根或宁静何以可能?静就是和平、平安。那个东西何以能和平、平安?静与动相对,回归根本,就是居住于自身,立于自身。“复命”,命是命根子,就是自身的规定性。注意命与运的对立性。变与不变,不变者为命,变者为运。复命曰常。与“非常道”之“常”是一个意义。以上是物本身自回归于道的描述。
下面是对人的,对思考的描述。知常曰明。明,眼明,看得见叫眼明。如何看得见?有光。知常这种明,就是要反对日常的聪明观念。要知道万物的根本,是洞见,排除日常聪明,是直观,直觉,这种直觉直观是要求看到一种不可见的东西,看到不可见的间接性,达到直接性。知常乃容、王、天、公,都是超出间接性,达到道本身。道本身是永恒存在的,如同天理一样,不是人,人死了道还存在。但与人有密切关联。道使人成为人。
十七章
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,亲而誉之;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悠兮,其贵言。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。
【注解】
再次强调,《道德经》围绕道与万物的关系、道与思想(圣人)的关系、道与语言的关系展开。道与万物的关系有合道与不合道的两种情况。《老子》不是体系化的思想,且有版本的不同。我们的任务只是“解放文本”。
本章第一段讲思想与存在关系的演变;第二段讲信与不信;第三段讲自然。
关于第一段。首先是“知”,且是“知”“有”,简明、纯朴。知者并不具备决定性的意义,为所知规定。下面是“誉之”,由“知”演变为一种情感、意志的态度。誉者不同于知者,它要规定被誉者。然后是“畏之”,“誉”是走向物,“畏”是远离物。继而是“侮”,与“誉”相反,“侮”要否定、消灭物;“侮”也是要走向物的。由这里可以自然地想到西方形而上学思想的演变。海德格尔认为,西方的历史就是由存在变成意志,是由意志来遮蔽存在。尼采虽是现代思想家,但他的“权力意志”仍带有形而上学的意味。这里包括叔本华,马克思——他们都带有德意志唯心主义的强烈的意志。
关于第二段。什么是“信”?“真实”。不信是信不足的产物。若道是开端,那么道自身的遮蔽就会构成不信。首先是信,而后是不信。但于人而言,首先是“信”还是“不信”?依西方,首先“不信”;依中国,首先“信”(诚)。
关于第三段。道,“我自然”,我合乎本性,就是我合乎道。
最重要的是第一段。
十八章
大道废,有仁义。智慧出,有大伪。六亲不和,有孝慈。国家昏乱,有忠臣。
【讲解】
四句经文中一、三、四句同构。
老子要否定仁义、智慧、孝慈等,否定儒家,因为它们不是道本身,只是对不道的某种克服。它们自身是不道的,却伪装为道。前后有因果关联:大道废而后有仁义、智慧、大伪……,后几者并存。六亲、国家同构关联,家即国,国即家。由此,道与儒在一些基本问题上采取了同样的话语,天人同构、家国同构是其共同的思想限度。
十九章
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;绝仁弃义,民复孝慈;绝巧弃利,盗贼无有。此三者以为文不足,故令有所属:见素抱朴,少私寡欲。
【讲解】
本章相关于文明与自然,相关于道家与儒家的争论。讲如何从不道达到道。
三“绝”,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逻辑关联,仅是举其大端,典型的自然思维、经验思维。“绝”“弃”的内容正是儒家所奉行的,老子认为如此方可能回复于道。老子谈克服不道后有何结果,如“绝圣弃智”,后“民利百倍”,这里有理性(算计)在内:如此做会怎样。圣、智一般认为是利民的,但老子看到其非利的一面,只有否定它,才会更有利。
“见素抱朴”,讲回到道本身。如何回?“少私寡欲”,“少”、“寡”也是一种弃绝、一种否定。正是通过否定,才能回复道。为何如此?因为道在观实中是遮蔽的,为不道所遮蔽。
二十章
绝学无忧。唯之与阿,相去几何?善之与恶,相去若何?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。
荒兮,其未央哉!众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春登台。我独泊兮,其未兆,如婴儿之未孩;累累兮,若无所归。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若遗。我愚人之心也哉!沌沌兮。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。俗人察察,我独闷闷。
澹兮,其若海;飘兮,若无止。众人皆有以,而我独顽似鄙。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。
【讲解】
道与不道,自然与文明的差异在此章中集中表现为我(得道者)与众人(无道者)的差异。第一段:世俗的混沌与沉沦。抹平一切差异,抹平人我差异,是人我简单的一致性。
这种差异是长远的、浩大的。
接下来,指出我与众人的差异,主要表现为有欲望和无欲望。众人满足他自己的欲望,并沉于其中;我则是孤独的、无欲的。无欲的孤独、无欲的淡泊,如同一个还不会笑的小孩,一个无家可归者。会笑的小孩,是已有意识的小孩。无家可归,是指没有一个目的。
注意:老子在这里不是通过规定,而是通过现象的比较来描述这种差异。“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若遗”。我和众人的差异是有余和不足。什么有余和不足?这里考虑到道与不道的区分,在现象层面上有与无的区分,有余和不足的欲望的对象。“我愚人之心也哉!”,以下是聪明与愚钝的对比,众人聪明而我独愚。
最后总结:“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”,给出差异的原因:我遵从道。“独”,孤独,深刻的孤独感、智慧的痛苦,孤独在于我和众人的区分。在此我想提醒大家参见海德格尔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所讲的沉沦。常人,Das man,首先是一个无“我”的、无主体的存在。自我的出现正好是与常人相分离而出现的。所以世界最早的事实,不是自我,而是常人。
二十一章
孔德之容,惟道是从。
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
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,以阅众甫。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?以此。
【注解】
第一段:道、德关系。德为道所规定。在此意义上,德即道,是道的实现,“德者,得也”。有德(得道)者是圣人。
第二段:描述道本身。恍惚:不清楚、朦胧。但其中却有象,形象即现象,即道的显现。物:象虚物实。精:乃万物自身的精,内在的本性、精华。这种内在的本性是真实的。信,分真实(物本身)、思想、语言三种,此处指真实。老子认为道非万物,而此处将其作为物来描述。这是特殊的某物,这个真实的物是或明或暗的,自身显现或遮蔽。
第三段:道本身的永恒存在。“名”,是“常名”(一章),而非语词之名。最重要的是第二段,老子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描述道,“强为之容”,将其作为一个特别的物表达出来。
二十二章
曲则全,枉则直,洼则盈,敝则新,少则得,多则惑。
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。不自见,故明;不自是,故彰;不自伐,故有功;不自矜,故长。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古之所谓“曲则全”者,岂虚言哉?诚全而归之。
【讲解】
在《老子》一书中,其思想结构包含有三个方面:道与万物的关系;道与思想的关系,也就是道与人,尤其是道与圣人的关系;道与语言的关系。每一章都或多或少与这三个方面相关。
本章主要跟道与思想这一主题相关。本章有三段。第一段讨论否定与肯定的关系。第二段讨论圣人之道。第三段讨论争与不争的问题。需要说明的是,《老子》一书呈现非逻辑的结构,老子的叙述并不严格遵循三段论。本章三段之间也是非逻辑的关联。
第一段。“曲”与“全”、“枉”与“直”、“洼”与“盈”、“敝”与“新”、“少”与“得”、“多”与“惑”,这些两端构成了对立面,可将一边看成肯定性的,另一边看成否定性的。对立面之间总会形成一定的关系,这种关系是通过“则”建立起来的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?一般来讲,对立面之间呈现出三种关系:一、同一性的悖论。例如有与无的悖论;二、相互对立。例如道与无道;三、向另一方转换的关系。这里,“则”是一种转换,是通过否定达到了肯定。此转换过程中,是间接性而不是直接性起了作用。这种间接的转换关系,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权术手段。这也就是后人如韩非子之流把老子哲学看成阴谋术的原因。在日常生活中,“曲”就是“曲”,“全”就是“全”。而老子却突破了日常生活的经验,看出了从“曲”到“全”过程中存在间接的转换关系。要注意的是,“曲”可以转换成“全”,但曲本身并不就是全。
第二段讲圣人与道的关系。基于这种关系,圣人构成了与他人并与自己的区分,“抱一”,即合于道。“自见”、“自是”、“自伐”、“自矜”,就是强调自已。什么人最喜欢强调自己?俗人。俗人讲的“自己”与“我自然”的“我”是有差别的。后者是真正的自我,是合于道的,在道中消失了自身。在此意义上,老子否定了常人的“我”,要与他人相区分。另一方面,他又要与自身相区分。“自见”、“自是”、“自伐”、“自矜”,本身就是为了与他人相区分构成的行为,也似乎已经构成与他人的区分。但老子看出,这只是俗人与他人相区分的方式。“自见”的“自”,是一种蒙蔽状态的“自”,这是一种天然性,是人自身的欲望。老子强调“不自见”,就是强调与自己的欲望相区分。在此种意义上,才能够成真正的自我,这才是一个自由的人。
第三段讲“争”与“不争”的问题,“不争”是对“争”的否定。所谓“争”,包括日常意义的争与极端的战争,它关连于强与弱,但最终总是关联于成与败。失败了自然很糟糕,但赢了也并不好,因为它孕育了新的纷争。只有消灭了成与败,消灭了“争”本身,才能克服这个恶性循环。永无止境的报复,会使“争”长期存在下去。只有走向它的反面,彻底否定它,“不争”,才能导致“争”的中断。而“不争”却会导致一种假相:即被认为是奴隶般的无能。这一点被尼采称之为“奴隶的哲学”。基督教讲“爱你的敌人”与此意相类,因为“爱”引起恨的中断。佛的“涅槃”则是对现世因果轮回的否定。老子、基督、佛都看到了无能的伟大,上帝的大能就是他的无能。但三者维度不同,老子的不争始终基于自然自身。佛教基于空无,通过涅槃达到。基督教基于博爱,道成肉身,上帝的给予。
二十三章
希言自然。故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。孰为此者?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况于人乎?故从事于道者,道者同于道;德者同于德;失者同于失。同于道者,道亦乐得之;同于德者,德亦乐得之;同于失者,失亦乐得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
【讲解】
本章第一段讲少说话合乎自然,第二段讲自然与人的关系,第三段讲道与人的关系。
第一段,少说话是合乎自然的,反过来,自然本身是少说话的。在中国传统思想中,自然是不说话的,如孔子云:“天何言哉!”正因为自然是少说话的,所以自然本身既是显现的又是遮蔽的。它一方面显示为自然之物,一方面显现为人为之物。自然界及其本性并不通过语言表达出来。同时,“希言”又遮蔽着自身。这是自然自身的显与隐。在另一个维度上,这里又有着道与不道的区分。道与不道的区分何以可能?这不成其为一个问题,是一个假问题。因为在思考这一问题时就已经知道并承认了道与不道存在着区分。正如黑格尔说:“任何一个思想开端都是已完成的。”
第二段,自然与道的关系。天地不能长久,由此说人不能长久。这样的天地,不是自然的天地,而是被老子所思考的,是思想的天地。天地与人为什么可比?因为天地与人是同构的——这是中国思想的一大假定。事实上这种同构不能成立,此假定没有根据。因为人包括身体性(肉体性)、社会性、精神性三个层面。人只有在肉体性这一维度上才与天地同构。社会性、精神性是超自然的,是不能用时空的东西来描述的。甚至就动物性、肉体性而言,人也是不同于其它动物的。人获取食物的方式,人的性行为活动方式,都是超自然的。动物的交配受季节的支配,而人则是自由的。人的动物性不同于别的动物,人从开始就与动物不同,不是进化而来的。试图建立的同构是不可能的,此种同构会导致一种结果——将人还原为自然,还原为动物。我们只能说自然这种现象对人类的生活有所启示。
第三段,人与道、德的相互关系。一方面,从有道的人,从人方面讲;另一方面从道方面讲。这里道、德本身才是最具有规定性的东西。“道亦乐得之”,道似乎作为一种主体了。人的任何一种主动性的获取,不是强力性的,是顺从,是道实现于人。
二十四章
企者不立,跨者不行,自见者不明,自是者不彰,自伐者无功,自矜者不长。
其在道也,曰余食赘行,物或恶之,故有道者不处。
【讲解】
本章讲人与自己的区分,突出了自我区分及其与道德的关联。“自”,始终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蒙蔽性。“企者”、“跨者”,其中有人的意志,且是超自然的意志。“自见”、“自是”、“自伐”、“自矜”是意志的极度表现,它使人看不见自己,也看不见外物。从道的观点看,圣人要否定这些行为。
二十五章
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独立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地母。吾不知其名,强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。大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。
故道大,天大,地大,王亦大。域中有四大,而王居其一焉。
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【讲解】
第一段讲道自身。第二段讲天地结构。第三段讲世界的规定者是道。
第一段,道不是物,但如何把道显现出来?这不得不将之作为一物,不过要强调它是一个独特的物。它“混成”,混沌区分于一个明晰的世界。它与天地相区分,它自身是寂静的和空虚的。道自身保持自身的同一性、纯粹性,“不改”、“不殆”是对同一性、纯粹性的证明。它是天下万物的规定者,是天下的根源。这样一个独立物先于我们的思想与语言,需要我们给它命名。但这种命名不是它自身,只是一种指引。“大—逝—远—反”,这不是辩证法,四词之间不是正反合的关系。道是大的,“大”不是空间上的大,是“逝”。消逝不是终结,而是自己的流行,如水般流逝而不绝。流向远方,去远同时意味着走近,所以是返回。
第二段,这样一个世界“域中”,由道、天、地、人构成。
第三段,此世界中的规定者,看起来有等级序列,道是等级序列中最高者。引起思考的,是世界的开端,世界中的结构要素及其关系。
一、关于世界的开端。哲学的开端是思想或思想规定的存在。a.在中国,开端是混沌,“开天辟地”是对混沌的区分。b.基督教,“太初有道”。上帝说:“要有光”,开端是上帝之道。c.海德格尔用“林中空地”来释开端,就象东方的早晨,既显现又遮蔽,反对极端的混沌与极端的光明。d.老子讲的混沌,是特别的混沌。一般的混沌是与世界相分离的。老子这里的混沌包括了世界性,并成为世界的一部分。
二、关于世界的结构。中西都有一个表达——人生天地间,天、地、人是共同结构。在西方,神是非常重要的,天、地、人、神是其独特的表达。a.在基督教,神是God,创造天、地、人。b.在海德格尔那里,Gods是复数,是那个不死者。天、地、人、神是四面相互反射的镜子,是亲密的区分,差异的聚集。在中国,一向是天、地、人,老子用域中之“四大”来改变天地人的结构,只是强调道是天、地、人的规定者。当他把道理解为自然的时候,又破坏了这种等级制度,人法它的本性,地法它的本性,天法它的本性。地与天是道的自然显现,人通过对天地的把握获得这种自然之道。
二十六章
重为轻根,静为躁君。
是以,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。虽有荣观,燕处超然。奈何万乘之主,而以身轻天下?
轻则失本,躁则失君。
【讲解】
讨论重与轻、或静与躁。1.从肯定、正面阐释一般性道理。2.谈圣人之道。3.从正面论说走向反面,其主题依然是重与轻。
第一段:老子讲的一般性道路,在自然显现为自然之道,在思想来说,是道理,关于两种存在者的道理。静、躁是两种存在者的处境,不是道与不道的问题。古希腊恩培多克勒谈重和轻,可转化为沉重与轻盈关系。重与轻、静与躁的关系是:重比轻重要,静比动重要。要反日常思维态度和道理进入老子自身的道路。
第二段:基于这个道理,阐释圣人行为,反对君主们违背这种行为。
第三段:道理很简明,值得追问的是:沉重为什么是根本?例《存在中不能承受的轻盈》。昆德拉的Being和Life有着差异。存在者、万物的重和轻。昆德拉体验沉重和轻盈。存在中为何有不能承受的轻盈?是因为这样一个轻盈是沉重的。为什么这样一个轻盈是沉重的?因为轻盈将人从存在的根本处,连根拔起。飓风是轻盈的,同时又是沉重的。一方面考虑老子与古希腊差异。另一方面又考虑老子与昆德拉差异。昆德拉在政治、性、专业上体验轻盈的沉重,如何将他连根拔起。
二十七章
善行,无辙迹;善言,无瑕谪;善数,不用筹策;善,闭无关楗而不可开;善结,无绳约而不可解。
是以圣人常善救人,故无弃人;常善救物,故无弃物。是谓袭明。
故善人者,不善人之师;不善人者,善人之资。不贵其师,不爱其资,虽智大迷,是谓要妙。
【讲解】
老子的结构无逻辑关联。第一段:讲善德如何。第二段:讲圣人,在善的层面谈。第三段:讲善和不善。
第一段:什么是“善”?不是名词,是形容词,这里的善是完美的,合乎道的,是合乎自然本性的,善后面的中心词,行、言、数、闭、结,是讲人的行为,不是自然、物,但也不是一般人的行为,而是技艺,这在庄子哲学中得到了典型的发展。什么样的技艺?是善的、完善的技艺。从反面说,是无缺陷的,老子对完美技艺有一个更美妙规定:不需要借助它物,是个操作的过程,是合乎自然本性的。技艺与道的关系,自然联想到技术,古代技艺不同于现代技术。古代技艺顺从自然,现代技术没有道,如果有一个道,这道是被技术设置的,这有个重大差别。西方自近代以来对技术的批判:席勒:古代人是完整的人,现代人是破碎的人。马克思:生产中的人自身是异化的人。机:制造,隐含阴谋。Machen制造,Machenschaft 阴谋。老子思考方式:经验枚举。就技艺例举几个方面。
第二段:与第一段有何关联?第一段,讲圣人爱人与爱物。爱是从救人来说,人处于危险境地,背离道,才需要圣人拯救。用善来拯救,善是合乎道。善不同于孔子的仁爱。
第三段:考虑了善与不善关联。第一段,善就技艺说。第三段,圣人救人救物的是技艺,在合乎道上使用。善——合于道,不善——反于道。内在关联:敌人般的朋友。为什么善人与不善人之间可构成相互转化?注重道的飞跃。在对立之中返回自身。批判了一种日常观念,认为日常的智慧是一种过错,是一种愚蠢。道教、禅宗、基督教,与日常智慧的区分是很明显的,构成极端的对立。
二十八章
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复归于无极。知期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。朴散则为器,圣人用之,则为官长,故大制不割。
【讲解】
先提示:老子在1.2.3段中都无主语,为什么不使用主语?为什么可以省略主语?
三段有共同结构。常项一样,然后有几个变项,从不同方面,说同一个问题。最后一段:思维方式与上三段有差异。
刚才提出的问题,不仅在第28章,在其它文本和经典中都有省略主语的情况,为什么?
一个句子省略主语,在西方现代和传统语言中是不可能的,中国则常见。这不是我们要探讨的。因为这里的主语:人,那个行动者、思考者和言说者本身不重要。重要的是那个怎么样——如何。正是这个“怎样”和“如何”规定了谓语,主语被谓语规定,不存在脱离了存在的存在者。有一典型话语:谁在说话?后现代的回答:它it在说话。it是无意识。始终在追寻主语,没考虑主语之所以是主语,是因为有谓语。就“谁在说话”?这一问题而言,西方传统有诸神在说话,圣灵在说话,人的神性在说话。这容易产生误解:说话者先于说话。这只是现象,事实上,说话者只能在言说行为中显现。以中世纪为例,耶稣是道。耶稣先于他说的行为吗?不是,耶稣自身的存在绝不是先有这个人,然后才去说,而是反过来。耶稣另一名字基督可证明这一点,基督,意为被涂抹膏油的人。主语被谓语规定。“怎样”、“如何”更重要。中国文本在语言表达式上有此特征。
前三段结构的相似性。可找出共同常项,共同结构:“知”、“守”、“为天下”。
知:知其雄。守:守其雌。“知其”,“守其”构成一对关系。知雄、知白、知荣,守雌,守黑,守辱,自身都很难用现代语言规定,不是难,根本不需要规定。雄、雌是隐喻,不指向某一具体对象。它只在雌雄、黑白、荣辱的关联中显现出来。作为隐